要麵包也要玫瑰：這些年香港帶給我們的啟發

兼論侯俊明2020個展—「Be Water：香港同志、香港身體」

撰寫人:李明璁

今天是國際婦女節，這個重要日子不只屬於女性，更值得全人類曾受到壓迫與不公對待者永遠銘記。1908年，超過一萬多名婦女走上紐約街頭，她們要求縮減工時、提高工資，並能擁有和男性一樣的公民選舉權。「要麵包也要玫瑰」的口號，象徵著經濟保障與身份尊嚴，令人動容，但當時這些走在時代前端的女性卻遭受國家權力體制、包括警察與司法毫不留情的粗暴鎮壓。

所有當時被視為「違法亂紀」的這些行動，前仆後繼都成為今日人類共享的普世價值與文明果實。請永遠記得，人民的歷史總是這般充滿血淚地被創造更新。

而今天同時也是台灣當代最重要的前衛藝術家之一侯俊明，在台北舉辦個展「Be Water：香港同志、香港身體」的最後一個展覽日。我有幸受邀成為策展人，希望能在這個陽光普照而意義重大的日子，再次邀請大家把握最後機會前往Hiro Hiro Art Space，好好「親身體驗」侯老師作品的現場震撼感。

侯老師曾兩度受邀威尼斯雙年展，第一次是在九〇年代中期，當時還是大學生的我被他強烈鮮明、以古諷今的圖像文字深深撼動。我完全沒有想過多年以後、人生有朝一日，我會有機會與他合作策展，而且是跨越二十多年、三個不同時期系列作品的美妙組合。

簡單說，這個展來自兩大軸線的交織。其一，來自侯俊明長期跨國的計劃：「亞洲人的父親訪談創作」系列。其中香港作為第六站城市，也是侯老師第一次將受訪者（相當程度也可說是共同創作者）鎖定在男同志。在信任與同理的基礎上，他們娓娓道來父親與自己的身世背景、父子的相處模式及父親面對兒子同志身分的態度。同時，受訪的六位朋友，也以圖像譬喻父親在自己內心的深刻形象。最後侯俊明才將其所聽聞與感受到的一切，進行再創作。

然而這個完成於2016年的創作，竟以一種奇妙（或許也是種必然）的連結，讓我想起侯老師在二十年前的另一個計畫，同樣發生在香港，背景卻源自更巨大的政治變遷。1996年，香港藝術中心展覽總監何慶基策劃了一項名為「展場之外」的活動，邀請侯俊明到香港進行創作。那時香港正值1997年統治權移交中國前夕。侯老師完成了三張一套的版畫，題為《香港罪與罰》。他挪用了古代中國罪孽報應的寓言形式，鮮紅色大字寫著「審判無所不在」，以直白圖文描繪了香港回歸後即將遭遇的宰制。作品直白呈現香港人為了「麵包」，持續甘受殖民，彷彿置身地獄而被牛頭馬面銬上枷鎖，時刻監控。

當時這個寓言式的作品，置放在此刻竟成了一種「預言」，完全呼應近年港人面對中共壓制群起抗命的局面。香港人所真實遭遇的政權暴力對待，比諸藝術家在政權交替之前所畫出的象徵審判意象，甚至還更恐怖百倍。我覺得，與其說《香港罪與罰》是侯俊明當時對未來的神機妙算，不如說這是他對香港人生存張力最細膩的觀察，也是對於人們身體缺乏自主權最深刻的批判。

由這條軸線延伸出來的，則是侯俊明1997年另一幅著名的雕版作品《盧亭》，在2014年台灣發生佔領國會行動與香港發生雨傘運動之後又重新復刻。他以一則神話故事與海港妖怪，隱喻港人對主權轉移的惶恐。讓人震驚也感嘆至極的是裡頭所使用種種象徵敘述，竟完全吻合去年至今港人的實質遭遇。

要把這兩大軸線的三件作品串接起來，我認為女性主義著名的概念：「個人即政治」（personal is political）大抵說明了一切。一方面，是關於男同志如何面對父權結構壓力，而選擇如水一般地柔韌生活——既忠於自身情慾，表面溫馴其實勇敢活著，同時也會適時迎擊，以各種日常戰術維繫自由的尊嚴。另方面則是香港人在近年的鎮壓苦難裡，「Be Water」漸成一種持續擴散的抗爭哲學。人們學會讓自己能像水一樣地流動，能屈能伸，伺機匯聚，設法穿透。沒有「大台」權力領導，全賴個體彼此共識，如此人民意志，感動甚至啟發著世界。

此外，為了讓這三個系列的作品，在空間展示上與觀眾更有對話互動，我們特別營造三種空間感受——分別是在大廳裡的懸吊與堆放，帶來某種「衝擊」；在樓梯窄間的3D式牆面張貼，帶來某種「壓迫」；最後是在二樓的水床設置與Pad影音細看，帶來某種「沈思」。我希望這個策展不僅是把精彩的藝術作品排列展示出來而已，更應該透過適度而不喧賓奪主設計，讓觀者「感同身受」的身體感，在作品靈光的環繞中被召喚出來。

畢竟這一切描繪，是如此深刻紀錄了二十多年來香港人在其抑鬱處境中，如何嘗試以「be water」的態度，培力出一種面對個人情欲、乃至對抗政治壓迫的身體自主性。當勇武的抗爭或溫柔的訴求，不只發生於街頭，也出現在家庭。藝術家作為永遠的體制挑戰者，侯俊明為我們描繪出各種前線的情欲身體，他們昂首挺立、他們低頭無語。一切都關乎香港奮力活出的自由。

是的，超過一世紀麵包與玫瑰的呼喊，還在持續溫柔地喧囂著。

侯俊明個展《Be Water: 香港同志、香港身體》
Hou Chun-Ming Solo Show
《Be water: Hong Kong queer, Hong Kong body》
2020.1.4(Sat.)—3.8(Sat.) 11:00 – 19:30 (Closed on Mon.)

Hiro Hiro Art Space
台北市中正區紹興南街10號
No. 10, Shaoxing South Street, Zhongzheng District, Taipei City, Taiwan